阿黑小史。湘西女性与生命哲学
沈从文无疑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也是最复杂的作家，他的小说题材范围一是都市生活，一是湘西世界，在湘西系列小说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小说中的那些女性形象。这些形象一方面给我们展示了湘西世界的原始神秘，美丽神奇；另一方面，她们又在不同层面上阐释着作者对生命的深度思考，沈先生主张“皈依于生命”，他认为生命是指人的精神世界，而生活是源于人的生存本能的。按对人生形式的不同，沈先生笔下的湘西女性可大致分为自在的生命、自主的生命、理想的生命三个层面。本文拟从这三个层面上来简析沈先生笔下的湘西女性形象，透过这些形象，我们来观照一下沈从文对于生命的哲学思考。
一 自在的生命
个体生命安于生存的环境，他们与自然融合，又顺应社会环境，她们在肉体的生存上是艰辛悲苦的，但她们的精神是安适的，是从容自在的，这种自在的生命形态在湘西妓女们的身上变现得最为突出。
沈从文笔下的妓女，大多是只出卖肉体而不出卖灵魂的妇女，她们有着与寻常人一样的爱的关怀。小说《柏子》中那位不知姓名与水手柏子相好的吊脚楼中的女人，她让柏子 “做着那顶切实，顶勇敢的好梦”,柏子“将一个月存储的金钱与精力”全部倾注在这个女人身上，以获得瞬间快乐。她使柏子“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她的身上我们看不到妓女的下贱与堕落，而看到的是人性中闪光的一面。
《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中的那个辰河岸边吊脚楼中的女人，从临河的窗口向与自己恩情所结的水手喊着“牛保，牛保我同你说的话，你记得吗？”， “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来——”她给牛保带了一包核桃，还有栗子，干鱼。并说了许多痴话，说是等他回来过年。就要行船时，牛保把我送给他的四个烟台大苹果又给女人送了回去。吊脚楼中的女人与辰河上的青年水手如此的缠绵，就是正常人家的夫妇也未必赶得上。在《柏子》和《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中沈从文为我们勾勒了边地乡野最底层劳动者之间的一夕欢愉。在沈从文诗意的描写中，所真正重视和赞美的是他们之间相互从对方的需求与满足之间获取的人生享受与心灵慰藉，体现了一种从容自在的生命状态。
“常德府的大西关，辰州府的尤家巷，以及沅水流域大小码头边许多小船上，经常有成千上万接纳客商的小婊子……桃源县“妓女的数量占城中人口比例不小”，这种年龄从十三四岁到五十以上的自在生命在湘西世界如同水手与商人一样，她们从事着“人类一种古老的职业”，地方上向她们抽取捐税（美名为“花捐”），而她们自己亦“认真地经营她们的业务”，“只要支持的下去，总不坐下来吃白饭，直到病倒了，毫无希望可言。”在《桃源与沅州》、《鸭窠围的夜》中，沈先生给我们概括了这些自在生命的生存状况。她们的行为并不与道德冲突，她们用一种简单易行的方式来求得生活。“妇人手指上说不定还戴了水手特别为从常德府捎来的镀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着鬓角。多动人的一幅画面！我认识她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份。看她们在那里把每一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是那么远，同时又与我那么近。这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这些人“平凡的相貌中无不有一颗青春的心永远在燃烧中，一面是如此燃烧，一面又终不免为生活缚住，挣扎不脱。终于转成一个悲剧的结束。……”他们的生活是卑贱的，他们的生命是庄严的。对于这些自在的生命形态，她们悲辛的生活沈老寄予了一定的同情与怜悯。但对于她们认真严肃的对待生命则是给予了一定的敬畏。至少认为她们“比起那些读了些‘子曰’，带了五百家香艳诗去桃源寻幽访胜，过后江讨经验的‘风雅人’来，也实在还道德的多。”
这种自在的生命形态中最为典型的形象当是《萧萧》中那个“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媳妇”的萧萧。十二岁嫁给一个只有三岁的还在吃奶的丈夫。作童养媳的萧萧绩麻，纺纱，洗衣，照料丈夫，打猪草，浆纱，织布。麦黄四月，家中请的工人——花狗引诱她做下坏事。后来花狗跑了，十四岁的萧萧吃香灰，喝冷水，但无法解决越来越大的肚子。事情败露以后，祖父请来了萧萧的族人，在沉潭与发卖两种处理方式中，萧萧被处以发卖。因为一时没有买主，“次年二月间，坐草生了一个儿子，团头大眼，声响宏壮，大家照料好月子，一家人都喜欢那儿子”，萧萧因此又被留了下来。十年以后萧萧圆了房。那个叫牛牛的儿子在十二岁时家里为他接了亲。“这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在屋前榆蜡树篱笆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对于自己的命运，萧萧既不能自由，也不能自主。在出事之后，尽管她产生过逃走的想法，她也曾做过成为“城里女学生”的梦，但对于自身的生命存在，她几乎是听之任之。在这蒙昧未醒的原始自然的环境中，平静与风浪同在，而萧萧却竟平静的度过了危险，她的身心并未受到什么伤害，这正是她的幸与不幸。沈先生对于这个自在生命的故事如此平静的述来，恐怕不能单用一个悲剧来简单概括吧，其中也不乏沈老对简单真实而自然的生命的肯定。
沈先生笔下的这些自在的生命形象，她们的生活都是悲辛的，但她们都真实而自然的活着，严肃而认真的去生活。生存的简陋和艰难，命里摊上的那份忧愁、磨难和恶运，只会给他们的生命增添美丽和庄严。正如沈从文自己感受到的，“天时常是那么把山和水和人都笼罩在一种似雨似雾使人微感凄凉的情调里，然而却又无处不可以见出‘生命’在这个地方光辉的那一面。”
二 自主的生命
沈从文相信，只有勇敢的排除来自社会世俗道德的层层干扰和阻碍，生命就能从自在的形态发展到自为自主的形态。在原始的湘西世界里，“地方习惯是女子在性行为方面的极端压制，成为最高道德。”于是在这个“人人洁身信神，守法怕官”的边地中，被压抑的情绪变态的发展就产生了以神为对象的女性神经病：“穷而年老的易为蛊婆。三十岁左右的，易成为巫，十六岁到二十二三岁，美丽爱好性情内向而婚姻不遂的，易落洞致死。”“三种女性歇斯底里就形成了湘西的神秘之一部分。这种神秘背后隐藏了动人的悲剧。同时也隐藏了动人的诗。”这些都是沈先生在《凤凰》中给我们描述分析的湘西世界真实的一面。为了彰显人性的自由，写出人类自身的生存，沈先生湘西世界中众多的有所追求与行动的自主女性，她们的故事总多数与“性”有关。因为人性在“性”这个问题上最容易表现出来，又最容易受到压抑。
《爱欲》中的第一个故事《被刖刑者的爱》中的那个女人，当已成为总督的丈夫，要她在自己与受过刖刑的乞人之间选择时，她竟然选择了与乞人继续生活在一起。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丈夫与自己在西行的途中，为了事业的追求，半年多来一直冷落了自己。她同给他们带路的乞人产生了感情，这两个人有了更为真实的生活。“……她能选择，按照‘自然’的意见来选择，毫不含糊，毫不畏缩。”这个妇人的选择，恐怕更多的是体现着沈先生的一个态度：生命中的那些最自然最真实的东西是生命在自主状态下会作出的第一选择。这选择常会是不合乎世俗与道德的，但合乎自然与神性。因此那些自主自为的女性在自己的生活中所作出的有背世俗与道德的性的行为多和季节与天气有关，也就是说自然诱发了她们，她们是本着自然而行。沈先生认为她们是纯洁的，她们的行为提升了生命的价值。
《旅店》中那个叫花猫的花脚苗女人，二十七岁时已做了三年寡妇，她有着“结实光滑的身体，长长的臂，健全而多感的心。”在一个晴朗的秋天清晨：“虫声象为露水所湿，星光也像是湿的，天气太美丽了。……今天的黑猫真有点不同往常，在星光下想起的却是平时不曾想到的男女事情。……一种突起的不端方的欲望，在心上长大。……她要的是一种力，一种圆满健全的，而带有顽固的攻击……”于是，她从店中的四个江西纸客中，抓定了一个大鼻子的完成了自己的愿心。如果说黑猫有错，那错就在天气（“大约是天气作的怪”）。季节与天气不仅诱发了寡妇，就是夫妇也会因之做出一些与习俗相冲突的事来。“……因为新婚不久，同返黄坡女家看岳丈，走到这里，看看天气太好，于是坐到那新稻草积旁看风景，看山上的花。那时风吹来都有香气，雀儿叫得人心腻，于是记起一些年青人应做的事，于是到后就被捉了。”这对夫妇最后是有惊无险的过了这一劫，但我们还是从中看到了习俗的可怕，也看到了自然的力量，以及自然诱导下做出有背世俗道德的自主女性可爱之处。
沈先生在《月下小景》中告诉我们，XX族人认为处女有邪气，就有了一个流传至今的古老习俗：“女子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若违反了这种规定，常常把女子用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里，或者抛到地窟窿里。”这个族的女子要追求身心合一的爱情——这是“神同意的”，就要面对可怕的习俗，因为“人常常不同意”。但自然神性的生命却会勇敢的与人之习俗对抗，即使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沈先生认为生命中的这种对抗的力量是源于自然。在这个过程中，季节与天气又一次显示了自然的力量。“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一切光景具有一种节日的欢乐情调。”“神的意思不能同习惯相合，在这时节已不许可人再为任何魔鬼作成的习俗加以行为的限制。”当自然与习俗冲突的时候，那位美丽的女子按照自然的意见行事，她选择死亡与习俗对抗，在另一个世界里去追寻完美的爱情。她的形象昭示受润于天，朴素的、原始的生命之美超越了命运。
“雪在融化，田沟里到处有注入小溪河中的融雪水，正如对于远海的向往，共同作成一种欢乐的奔赴。”《巧秀与冬生》开头的这几句话就暗示了巧秀妈与巧秀的命运和她们追求所具有的意义——生命在奔赴中欢乐。巧秀的妈二十三岁守寡，她不甘心年纪轻轻就守着七亩山田和一个两岁的女儿一直这样过下去，她和黄罗寨的打虎匠偷偷相好，族里人知道了这件事，打虎匠就被当着巧秀妈的面捶断了双腿，然后被送回了黄罗寨。巧秀妈“田产女儿通不要，也得跟去”，大失脸面的族人就按老规矩将巧秀妈沉潭了。十五年后，被送到满家庄院活了下来的巧秀已十七岁了，这个丰满、洋溢的生命，不甘做满家大儿子的妾，就带了一个小小包袱，跟吹唢呐的中寨人逃走了。吹唢呐的中寨人和打劫的田家兄弟混在了一起，结果被团防局剿灭了。“一个活跳跳的生命却已不再活在世界上，却用另外一种意义更深刻地活在十七岁巧秀的生命里……”从巧秀妈到巧秀，甚至到巧秀肚子里的“月毛毛”那真实永在的东西就像是小溪对大海的向往，对于这样追求的生命怎能不让人生出敬畏。
三 理想的生命
理想的生命应该是什么情形？沈先生在《边城》中用翠翠这一形象回答了这个问题。翠翠是沈先生“希腊神庙中最美丽的女神”，是他倾注“爱”与“美”的理想的艺术形象。翠翠是自然美的结晶，她是人之子，更是大自然的女儿，她有“人神兼具”的美好气质。“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的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一只小兽物……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翠翠清澈透明的美质似乎与湘夫人、洛神无甚差别，难怪天保赞美她“像个观音样子”。翠翠生活的环境有碧潭，有青山翠竹，有龙舟，有山歌。更有纯厚善良、守信朴实的祖父对自己的呵护与关爱，周围的一切是淳厚、温馨、和谐的。翠翠的这种没有受到世俗规范法度限制的健康、自然、优美的人生形式，正是沈先生对人生理想的梦幻般的追求。
这一追求在不同程度还体现在三三与阿黑这两个湘西女性身上。三三聪明俏皮、单纯、明净。她们母女住在山嘴折弯处的杨家碾坊里。在这依山傍水处过着平静温馨的日子。她与鸡、鸭嬉耍，与潭中的鱼交谈。这里有动人的水车，有美丽的堤堰与堤上的树荫，有垂钓的人，有花猫，有白狗，乡情淳厚，民风淳朴。三三是在没有任何约束与压制下自然成长起来的，爱情就像是春天的花草，适时而发。有一天，一个白面少爷从城里来乡下养病，表现出了对三三的好感，从而引发了母女对城里生活的期待和幻想。自从与白面少爷打过几次交道后，三三的梦中就出现了他，平时一提起他总会感到羞涩。三三的人生因此充满了诗意和浪漫的情趣。一切都那样自然，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
阿黑是一个朴实、善良、贤惠的女子，她生活在一个平静边远的山村，这里“无匪无患，无兵灾”，一座油坊使山村显得更为古老与祥和，打油匠的歌声与油槌落下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山中庄严的音乐。庄严到比佛钟还使人感动，能给人气力，给人静穆与和平。”这里的人都是那样亲善，油坊主毛伯与打油匠四伯兄弟般的友情；五明与阿黑纯朴、自然、优美的爱情；远方姑妈同母亲一样细心关爱的亲情；老巫师温厚的乡情。阿黑这个形象契合了自然神性与人的神性，体现了沈先生从善这个角度对生命的探索。
翠翠、三三、阿黑这几个理想生命形态共同的地方是：他们所处的自然环境都是宁静优美的；他们生活的地方的民风民俗都是淳朴敦厚的；她们都是单纯可爱的形象。这三点也正是沈先生理想生命的三个要素。沈先生在《水云》一文中宣称“我是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在湘西这个充满田园风味、牧歌情调的背景下，沈先生时时刻刻想努力展示的是生命的庄严和神圣，他努力挖掘生命光辉的、接近神性的一切。
在这几个理想的生命中，翠翠的爱情故事没有结局，她要等待的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新婚的阿黑突然失踪，五明也因此疯掉了；三三的爱情就像一朵就要开放的花被突如其来的风雨打落了，白面少爷的突然病逝结束了一切。何以这些理想的生命最终都有着不堪理想的结局？一侧在于沈先生有着强烈的生命悲剧意识；二则这里有沈先生对边地苗民的生存前景，以致对整个民族的前途的隐忧；再则，这里恐怕少不了沈先生对生命哲学中“无常”一词的形象化解释吧。
日本研究沈从文的专家成谷武男在一篇文章中认为“《边城》的主题是燃烧，生命的燃烧。”三三、阿黑何尝不是生命的燃烧。沈先生笔下的那些自在的生命，自主的生命无一不是燃烧的生命，对生命的探索是沈先生创作的母题。.沈先生在现代作家中更具有世界性的原因之一，正在于他对生命的深刻思考和努力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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