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中国诗。钱钟书《谈中国诗》里讲,“中国古诗人对于叫嚣和呐喊素来视为低品”,中国诗“像良心的声音又静又细”。
钱钟书
确实如此。我们传统的诗歌美学,向来提倡温柔敦厚,感情要有节制,抒情要含蓄,要“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太过强烈的不是诗。
这一点和西方诗歌很不一样。阅读西方诗歌——其实我基本上不读——常常觉得好尴尬,就像一个没什么酒量的人,实在招架不住推销酒水的惹火女郎。还是中国诗对脾胃,即使消化不了,但是温度刚刚好。
有人说《楚辞》里有哭有叫,但实际上更多的还是顾影自怜,幽怨徘徊,以撒娇为主,很少发作的。我们的诗人不会气势汹汹,宋词里所谓的豪放派,也没有谁作嚇人状,最多血流加快一点,体温升高片刻罢了。
但凡事有特例,“叫嚣和呐喊”的诗,我们也有,其中有些甚至写的不错。如
汉代《相和歌辞》里有一首《箜篌引》,全是声嘶力竭的哭喊,但是很短,写一个疯子涉河而死,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这从头到尾,都是大哭大叫,先是急得要死,最后是痛不欲生。这个妇人眼睁睁看着疯子老公找死,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回,何其痛哉!斯情斯景,好像真没有其他方法来表述了。
还有一首假托石达开的《放歌行》,据考证可能是一个叫萧龙光的太平军旧将写的:
我生或在万古前,不见开天见补天;
我生或在万古后,因与造化小儿同腐朽。
不前不后生今时,已往不可见,未来不可知,块然七尺空尔为。
将欲为仙乎?蓬岛阆苑境有无;
欲为佛乎?摩诃般若语模糊;
将欲为圣为贤为师儒?前有孔孟后有程朱;
将欲为农为圃为樵渔?手胼足胝无完肤。
无何我生天地间,天生我才岂徒然。
胡为身未通籍名未显,落落寞寞三十年。
日与龙骧百万,虎贲三千,
嘲风弄月,挥云扫烟,
不琴不酒不博弈,如痴如醉如狂癫。
吁嗟乎!
凤凰高飞负穹苍,藩篱之鴳乌能量;
鲲鱼扬鳍掀波浪,尺泽之鲵何敢望。
丈夫怀抱在四海,挑灯且自问真宰。
龙泉必在腰,棨戟杂旌旄;
桓圭衮裳累累印,是诚有命不可邀。
乘风破浪浪倒流,拔剑倚天天亦愁;
元龙意气吞湖海,谪仙笑傲凌沧洲;
眼前有景我欲道,
看我一拳打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
手拔云雾开,大呼海鹏来,
骑我飞腾一日九万里,看他九州以外风景如何佳!
把仙佛圣贤农渔统统否定了,我什么都不做!那么我生世间,所为何来?我就破坏!我就毁灭!
“看他九州以外风景如何佳!”这不是古典诗人超逸出尘的逍遥游,而是史前巨兽摧毁一切的癫狂,差可拟西方诗人起来拔木转石的狂放兽力了。这首诗好不好?我觉得好,如果真是石达开的,就更好。这是雄狮发威怒吼,全是从他肺腑里爆发,他没想嚇谁,但是震耳欲聋。
这种另类诗歌,也很可贵。没有另类,那成个什么世界。正如钱钟书,绝对是当代文化中一个另类。也是瑰宝。